#楔子
冥府。
忘川河畔。
一名身形倾长的白衣男子负手而立，安静看着排队走上奈何桥的人群，被灰色发带高高竖起的黑发随风摇曳。桥边的孟婆边盛孟婆汤，边无奈叹气：“这次也没有你等的人吗？”
男子摇头，面上却无丝毫气馁。
桥边大朵大朵的曼珠沙华开得正艳，幽幽花香仿若释放着魔力，诱惑桥上逝者想起前尘往事，有的感伤落泪不肯过桥，孟婆便柔声相劝：“前尘往事，过眼云烟，忘了终归比记住好。”
白衣男子闻言轻笑。
#第一世 缘起
人生若只如初见（医师X狐妖）
秋末冬初的静谧村庄。
木屋旁的庭院里，一排排银杏树纷纷转黄，延绵不绝的金黄色，从山路这头一直蔓延至看不见的密林深处，和山间其他颜色的树林汇聚成秋日水墨图。
毕雯珺一手端着煮好的饺子，抬眼悠闲地望着前方层林尽染的独有秋景，好生惬意的灌下一口温好的酒。山间的风带来不知名的鸟叫，卷过庭院时带下一阵银杏叶雨，有一片银杏叶在风中摇曳着，竟不偏不倚正落碗中。毕雯珺莞尔一笑，抬脚去往前厅。
独居深山已久，见的蛇虫猛兽能比人多。
毕雯珺作为云游四方的医师，一心钻研医道，对于世间种种俗事均不涉足。偶有病患慕名而来，却不推辞，诚心施救，妙手回春，医术高明，出入不定，口口相传之际，一时成为村镇传奇。
所以。
在他推门而入，迎面撞见正利落拧下一只鸡腿朝嘴里塞的狐妖时，毕雯珺一点也不讶异。
未全部化为人形的狐妖，见到生人却也不慌，仅仅只是慢腾腾的将身后还未藏好的狐狸尾巴缩进去，黑发里毛茸茸的耳朵仍旧坦荡的露在外面，甚至还面带挑衅地朝倚着门框盯着自己的毕雯珺咧嘴微笑。
今日冬至。
毕雯珺一大早便起床，在厨房里鼓捣好一阵，炖鸡汤，剁馅包饺子，准备正儿八经的过个节，顺便犒劳下这段时间辛苦忙碌的自己。
想必是这锅鸡汤太过于鲜美，竟将山中深藏不露的的狐妖招引过来。
这狐妖年纪尚小，十几岁少年般的瘦小身形，趴在桌上，黑色长发直至腰际，过大的褐色衣衫略微限制他的动作，胡乱挽起的袖口间露出一对瓷白的手腕，白净纤细的手指正快速拆解鸡肉，直至端碗将鸡汤喝个干净，才抬头用好看的眼珠盯着毕雯珺，开口却不是道谢：“你这鸡肉炖老了，好生难咬。”
声音清细，带着莫名的嗔怪，却是个男孩。
有着少年人独有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自信，因为没吃好肆无忌惮的开口抱怨。
毕雯珺正喝酒，闻言眉头微皱，心道偷吃还嫌我手艺不精。手腕起落之际才发现这狐妖是闻到酒的香甜想喝，故晃着酒壶逗弄，尔后轻轻一笑：“这个你不可食。”
小狐妖黑发间的白色耳朵微微耷拉，却没再出声，视线随着毕雯珺手中的酒壶落在桌面上，盯着漂着银杏叶的水饺，兴致恹恹。
“罢了。”毕雯珺放下酒壶，拿起木筷指门外，“你走罢。”
小狐妖撑桌起身，似心有不甘，却没有勇气再招惹，脚步轻盈移至门槛时，却像是耗尽精力，忽然化作原型，原来是一只约两手长的小狐狸，通体雪白，长长的尾巴在风中皱起阵阵涟漪，唯有右后腿的膝关节上，突兀地生出一小撮红色的毛，颇为扎眼。
“且慢。”毕雯珺回身，弯腰捞起小狐狸，冰凉的手指触到温热的肌肤，仿若抱起一个小暖炉。怀中狐狸轻颤，未待挣扎，狐爪被人抬起：“你是来看病的？”
世人皆道狐妖误人。
只因狐狸聪明狡猾，擅长看穿且利用人心，再加上精通变幻之术，往往能将凡夫俗子玩弄于鼓掌，世人不好掌控，便由此生畏，因畏生惧，因惧生怨。
可毕雯珺不怕。
他将狐狸揣进怀中，吹开银杏叶，木筷夹起一枚水饺咬一口：“待我吃饱再治。”
酒足饭饱后，毕雯珺给狐妖把脉。
果然右腿后的那撮红毛有问题。小狐妖修炼至今已百岁有余，在家族中乃无名小辈，幻化人形之日不巧遇上雷雨，身旁无前辈庇佑，不幸被闪电击中，躲闪之际摔了右膝，狐血溢出后即刻凝固，便落下终生烙印，时时隐隐作痛，需耗费大量精气复原。小狐妖自然是没有足够修为自愈，只得遍访名医。
遇到毕雯珺算是误打误撞。
它若知道这人会成为自己的救命恩人，即便饿死也不会偷吃，更不会吃了还嫌弃。
问诊完毕，小狐狸作势要逃，毕雯珺拎着它的脖颈揣回怀中，收拾碗筷回厨房。庭院里秋风扫落叶，冬日漫漫，本想今年冬日会格外寒冷，没曾想居然来了一个免费的暖手火炉，揣在怀里还香喷喷的。毕雯珺脸上挂起一贯不经意的微笑，柔声和怀中的狐狸商量道：“你修为尚浅，寻常药物恐你经受不住，得为你量身调制，你可等得？”
这一等便是一年。
毕雯珺借口万物皆在冬眠，整个冬日和小狐妖一起留在木屋未曾出门。
白日里，狐妖陪着毕雯珺喝茶看雪，偶尔毕雯珺会读一些诗书或者药方，狐狸蹲在书桌旁乖巧研磨，狐爪印在纸上踏出一连串的梅花印记，毕雯珺也不恼，事后将爪印和笔记一同收好，放入纸箱内。到了夜晚，狐狸缩进毕雯珺怀中，一人一狐暖烘烘的相拥而眠。
屋檐上雪悄悄融化，稀稀落落的雪水顺着瓦楞落在青石板的缝隙里，汇成一屡屡的水线。小狐妖化作人形立在院外，穿着毕雯珺的白色衣衫，脖上围着毕雯珺用它褪的狐狸毛制成的围脖，一身琉璃白，仅余一头黑发悬至腰际，随着冷风轻轻晃着。
稍顷。
长满银杏树的山路尽头出现一位同样白衣胜雪的男子，手提木盒。
狐妖欣喜的奔过去，行至人前时忽地腾空跃起化作原型，毕雯珺熟练的将狐狸接住揣进怀中，开口讲话便呵出团团白气：“这么冷出来作甚？”
狐妖答：“你不在睡不着。”
木盒内是小狐妖的药。依照毕雯珺所言，一年分为四季，春夏秋冬各服一贴，待到明年冬日，小狐妖便能痊愈，右腿上淤血褪尽，算是自此可断病根。
本是一人治病，一狐看病。
奈何朝夕相对，终日共处。却不曾相见生厌，反倒渐渐互相熟悉，成为生命中的不可或缺。
初春时。
小狐妖又长高几寸，毕雯珺带它去镇上做新衣，可待定制衣服送至，小狐妖却又蹭蹭长高了。毕雯珺无法，只得任由它穿着自己宽大的衣服在庭院银杏树下晃秋千。少年逐渐褪去青涩模样，出落得越发眉清目秀。偶有病人上门求医，惊呼“貌似天仙”。小狐妖不喜“天仙”之称，独爱毕雯珺唤他“小狐狸”。
夏至时。
小狐妖和毕雯珺一起，将封好的酒坛放入后山清泉，满天星辰来临之际，它便从泉水里捞出一坛，尔后坐在院里银杏树下，看毕雯珺一杯接一杯的饮酒。小狐妖不能饮酒，初见时毕雯珺便定下规矩。阒静深山内虫鸣鸟啼，大千世界只余此庭院、以及庭院内静坐的两人。毕雯珺轻笑着，抬头弹小狐妖的前额。
秋分时。
院落里银杏叶渐渐转黄。小狐妖已出落得如同弱冠之年的青年。披散的黑发被毕雯珺用浅灰色发带高高竖起，露出英气的鬓角和高挺的鼻梁，眼眸澄澈，乍一看倒像个风流倜傥的名家公子。性格却仍旧风风火火，秋千上雀跃翻飞，偶尔戏弄前来治病的蛮横之人。帮忙毕雯珺开药方，落笔是和毕雯珺一样的好字。
又一年冬至。
毕雯珺是被血腥味冲醒的。
未睡清醒的头脑，在看见身旁没有小狐狸之时霎时便炸开，沿着血腥味狂奔进厨房，却是小狐妖正在宰山鸡。许是割喉时未掌握好力度，山鸡并未死透，下沸水准备褪毛时竟回光返照，这会正满厨房奋力逃命，鸡血遍地，惨不忍睹。
小狐妖看毕雯珺罕见的皱眉，心下委屈，长久的担忧终于讲出口：“你之前说，今年冬至，我的病就好了。”
毕雯珺点头，俯身抓住山鸡：“嗯。今日最后一味药了。”
“那我……”小狐妖言语至此停顿，望着毕雯珺将山鸡放入沸水，尔后娴熟的拔毛，后面的话终究没有讲出来。
“你放心。”毕雯珺淡淡道，“药到病除，永绝病根。”
可是。
伤病痊愈，心病呢。
冬至过，小狐妖却不肯走了。一年时间，小狐妖全然褪去当初身上遮不住的精怪气息，在毕雯珺的调理下出落得长身玉立、目如朗星，一副神明爽俊的谦谦君子模样。两人对立时，前额已至毕雯珺的下巴；不再百依百顺，有了自己的想法和脾气。
不走便不走罢。
独居深山，身边清冷惯了的毕雯珺，早就习惯小狐妖整日作伴。多个人帮忙看诊开药，闲暇时一起采药、纳凉、赏景、观雪，也算一桩美事。
春去秋来，夏逝冬至，年复一年。
小狐妖陪伴毕雯珺久了，看多人事，闹着让毕雯珺帮他取个名字，总是“小狐狸”这般的叫唤，引得前来问诊的人总拿他打趣。书房里，毕雯珺立在狐妖身后，抬手握住狐妖拿笔的手，带着他在白纸上写下一个“希”字：“辞书《尔雅》有言：希，罕也；希世之珍那可得，上苍赠我情何极……我，送你一个希字罢。”
希世之珍，何其美好。
本以为这样美好时光会一直持续。然而美好之所以美好，便在于，终将会逝去。
韶光易逝。
纵使毕雯珺是一代神医，终逃不过时光，治不好岁月。
狐妖为天地灵气孕育而生的志怪，不在生老病死的阴阳轮回之中，自然不懂人为何会老去。它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毕雯珺满头青丝渐变成雪白，逐渐不能行走只能卧榻长眠，偶尔会睁眼瞧它，却不像当年那般灵活地擒住狐狸脖子，将它揽进怀中。
又一年冬至。
狐妖盛好鸡汤，端着饺子进里屋的时候，却发现毕雯珺罕见的立在桌前，精神奕奕。打开的纸箱边，铺满两人曾写的药方和诗句。毕雯珺微颤抖的手指拿起早已泛黄的纸，笑着递给狐妖：“当年你不肯学写字，狐爪乱按一气，却偏大言不惭的说是在作画。”
“……我当时本来就是在作画！”
毕雯珺笑得宠溺，盯着面前人，缓缓道：“这么多年，我一直以为你会走。尤其这几年，我总是做梦，梦到你走了。我本是俗世无牵无挂之人，承蒙上苍眷顾，因你出现，却妄想能多活几年。好在，你一直在我身边。你字越写越好、治病救人较我沉稳……”
言语至此，毕雯珺轻轻抬眸望向狐妖身后的屋外。
那是冬日第一场雪。
姗姗来迟，却又如期而至。
狐妖搂着毕雯珺，坐在毛毯上望着屋外银装素裹的世界。看雪花片片，簌簌落在院落里银杏树上，又大朵落在地上。就像多年前他们坐在院落里银杏树下一般，大千世界，只余这一所木屋，以及屋内拥抱的两人。桌上鸡汤和温好的酒早散去袅袅热气，只余淡淡清香。
毕雯珺给狐妖解释过，何为大限将至。
只是亲临其境才发觉，心痛得厉害。过往种种尽数闪现脑海，一时之间，狐妖恍若看见毕雯珺推门而入，一身白衫，白净的脸上双眸清亮，一手拎着酒壶，另一手端着水饺，远远地斜倚着门框冲他微笑。
何其美好。
泪眼朦胧之际，万千世界空落落的。
屋外雪越落越快，仿若所有事物都在这场雪里，全部湮没虚无，一丁点也不剩下。凉风穿过安静庭院，一路吹进屋内，卷起桌上堆叠的纸张，旋转着上下翻飞，刷拉声中，好似听到有人在笑，细细去听却什么也听不到。
万籁俱寂，满室无声。
……
“你教我的，我全部学得很好。”
“可你没有教我，没有你我怎么办。”
——未完待续——
